時至今日,我依舊會夢到因為自己的緣故,從而失去某些珍視的事物的夢,並且這夢隨著sub與我的生活趨於緊密而日漸頻繁。
說起來,能跟自己的主人住在一塊,似乎是諸多sub的夢想。我不只一回看過網上的sub不無埋怨地提及與主人相處過少,對於哪怕是多一次的實踐都能高興個幾天。
關於我的sub,想被豢養的她,自稱對除了主人以外的他人都沒有興趣,因為只有主人可以滲透進她的心裡,撫摸她無防備的脆弱,侵犯她想被踐踏的每一寸土地。
於是這樣的生活便再好不過了,每天與主人的相處,只將目光放在主人身上的日常,可以讓她暫時忘卻在社會框架下的責任,當然,即便這份責任帶來了重量,主人自然也會幫忙分擔。
然而,許多事情起初都是很好的,長此以往便有些不同;當BDSM與生活相連之際,則難免觸及到尷尬的境地。
我內心存在一種在圈內似乎常見,卻又不大正確的念頭。那便是在我對待跟我相處的sub時,總覺得sub可以肆意展現其個性,包含脆弱以及一定程度的任性,但作為Dom不行,或者精確一點來說,是作為Dom的我不行,我得維持精神的穩定,才能更好照顧我的sub。
我不想在這裡展開過多的,那些可能導致這樣念頭的人生脈絡。大家在這看文字僅是萍水相逢,於彼此的生活多半無涉,自然還是不要說些讓人感到「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」的話才好。
或者,我是打從心底認為,真實的自我無法被人所尊敬。
所以,在sub告訴我,她希望我能向她傾訴生活裡的煩惱時,我感到唐突的困惑,隨即便是自內心爬竄而起的疙瘩遍布全身,彷彿她不是想表現出願意承擔主人重量的溫情,而是捧著正在倒數計時的炸彈,直盯著我因驚愕而加速的心跳,問我:
「剪一條線,紅的,還是藍的?」
這時,我意識到自己是跟她貼得太近了。我產生一種想脫逃的想法,即便這種親暱也被我所期望,可如今卻使我像個人質,有著被要脅的恐懼。
即便實際上在那個時刻,她以跪姿待在我的身旁,凝視我的目光其實正飽含淚水,泫然欲泣的面容隨時都要控制不住情緒,好似猶豫許久才從乾澀的喉嚨裡擠出字句。
「您一直都很照顧、理解我,也請主人給我一個能夠照顧跟理解主人的機會。」
但我拿什麼來跟妳傾訴呢,我的sub?
過去,我的確曾有這樣的嘗試,是在我剛入圈的時候。主奴關係猶如自外於社會的避風港,幾位sub跟我待過這樣的地方。
起初一切都很好,至少彼此將自我坦誠地展現給對方觀看,然則,許久之後我才明白,這些sub向我尋求的其實是遮風擋雨的偉大,而我唯有在這偉大的範圍之內,她們才是奴,我才得以當一名主人;即使她們自稱想看見圍牆背後的風雨,想理解我究竟在與她們共處的這烏托邦以外承受了多少,可一旦外頭的風雨沿著縫隙透了進來,被發現主人的內心其實飽受風霜,雨水將主人的妝容沖刷殆盡,徒留一具凡人的殘碎軀殼,可能奴還會發現,主人比自己更為不如。
見了主人這一面的奴,是要為了主人的不堪付出代價的,那便是憧憬破滅。關係失去景仰,主人縱使是以同樣的目光與語調投以凝視,奴都不願再次為這人低下頭去。
我曾寫過這麼一段話:
「不知多少主人曾這樣想:『面對奴滿懷崇拜的目光,不想使奴失望。於是自己在遲疑之際揮舞鞭子、發號施令,同時在奴跪拜在自己腳跟前的剎那,想著是否他能接受主人的殘酷與霸道,卻無法忍受主人的不安及軟弱。』」
這是憂慮面具被揭穿的主人的,一則悲哀的預言。我們不是天生就敢於做主人的,所以在這樣屢次嘗試並且得出同樣結果後,節制言辭就是必然的發展。
就像我們從來深知,自己在圈外說的話,唯有認真想聽的人才聽得見;大多說出口的話語,一從喉嚨裡探出,隨即被風聲給淹沒——哪裡敢去期待有人願意穿過風吹,就特地來聽你說話;不嫌吵其實就不錯了。
生活畢竟是蒼白的。
可倘若要我傾訴自己的煩惱,她究竟想聽些什麼呢?
她要我告訴她,我不時想起年幼時被鎖在家中獨自玩樂的時光;她要我告訴她,我生長在不斷被打壓、辱罵的家庭;她要我告訴她,我讓對我存有崇拜的人,全都喪失了景仰;她要我告訴她,當我推開房門跟她分享工作的趣事,背地裡常是咬著牙流淚上班;她要我告訴她,我鍛鍊肉體與讀書的根本原因是基於不被重視的恐懼;她要我告訴她,每一回我給她的擁抱,其實都嚇得我想將她推開;她要我告訴她,每當她對我的指令感到困惑時,我內心究竟是怎樣的不知所措;還是她要我告訴她,我對將來的迷茫,或者是對眼下生活的焦躁?
而這些僅僅佔了我所能表達的,不到萬分之一的悲傷。
她要我告訴她這些嗎?
她有辦法承擔這些嗎?
越是將主人視為全部,那麼主人對奴影響也就更加深刻,何況又是幾乎被主人給豢養的呢?
sub將權力讓渡給了值得信任的Dom,以人格作為交換跪坐在主人的腳邊成為奴僕,不正是為著逃避作為人的沉重嗎?
我竭力避免跟奴——身為我最珍視的sub的她——傾訴來源於外界的疼痛,何嘗不是一種對她,以及對我們關係的保護?
倘使真的跟她分享這些蒼白,要她被迫抉擇自己該如何面對主人這份炙熱的寒涼,喚醒她分明放棄了的選擇的自由,並且這份自由所附帶的責任,還將使她擔心假若處理不好,關係會產生裂痕,於是便陷入焦慮與愁悶裡。那麼,我還對得起她嗎?
而被揭示了這一面以後,我作為主人的資格,又要在哪找到下腳的地方?
她不是為了要替主人分擔煩惱而成為奴,我亦不是為了要讓奴幫我分擔煩惱才做主人的。
那些自尋傷感的話語,還是不要探問與回應得好。何況,她早已做了比這更具意義的事——替我阻絕生活中的苟且。
而我也得承擔我這一身分所應盡的義務與責任,選擇沉默;將我的悲傷,包得密不透風。
我又怎麼能跟她解釋這些呢。話語一經說出,隨即失去我這樣做的意義。所以,即使她看似做足了心理準備,說:「無論主人多麼不堪,我都會陪在您身邊的。」
依舊還是得自私地輕描淡寫,以「有機會的話再說」、「其實沒什麼值得說的」帶過。
詩人顧城有首名為《避免》的詩,內容是這樣的:
你不願意種花
你說:
「我不願看見它
一點點凋落」
是的
為了避免結束
你避免了一切開始
為了避免將來的寂寞,我願意忍受當前的寂寞。
即便如此,每當我看見向我投以愛慕與尊敬目光的她,在我們四目相交之際,她像個孩子,望著我笑,使我意識到眼前的這位,我在世上最親暱的人,承載我慾望的容器,卑微但又討我喜歡的小小靈魂,我有讓她理解內心的辦法,卻沒有讓她進來的勇氣,難免像有個巨石抵在胸口,深沉得難以喘息。
身為主人,或許我終究是不夠勇敢。
而她聽見我這樣迴避問題,多半也曉得我的不情願,只是垂下眉梢,回了聲「我曉得了」後,便挺起了腰身,緩步走往廁所,隨後就關上了門。不多久,裡頭傳來了被刻意壓低的啜泣。
她也正在忍受著當前的寂寞。
對她來說,對主人的愛想必是種艱難的愛。為了貼近主人,奴隸得先為此變得坦誠、赤裸,讓主人可以檢視自己的品質,還要試著拿自己作為餌料,以得到主人的垂青。
無論懷著怎樣的心思,不僅僅都要在自我奉獻的同時不問是否值得,也要有一切落空的心理準備。而掌握領導地位的主人擁有對她的愛的裁決權,且由於地位的落差,主人可能至始至終都被藏在迷霧,不願讓人看清他的面容。
在我這裡,主人對奴的愛則是種沉重的愛。在主人的陽光之下,奴隸本來的愁苦被逐漸蒸散,直到臉上開始盈滿著幸福的天真,將身子壓低心甘情願宣示臣服,這幅景象一不留神就使主人為之迷惑,誤以為自己也同在陽光之下,忘卻這些都建構於自己的光芒。
當主人想要一同享受照耀大地的溫度時,心神鬆懈的結果就是使得自身光芒黯淡,奴轉身離去。然而這可能正是奴過去所追求的結果,即主人展現出人性的一面。
即便彼此深知主人是奴的太陽,但在主人沒有屬於自己的太陽的前提下,以及奴隸實際並不具備接受主人本來面目的能力時,主人肆意傾訴自我,哪怕只是展現出不能沒有對方的需求感,都有可能讓奴承受不住主人的信任。
所以還是擁抱就好了。每一回,當她感到與我有些疏離時,我都將一次次地用雙手把她拉了回來。在這時,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個擁抱的深意,即便這深意若非心意相通,否則怎樣都聽不見。
還是見好就收了吧。圈內事難以帶出圈外,而圈外的事還是別影響不容易維持的城池才好。
正當我這麼思考的時候,她推開了廁所的門,緩步朝我走來。隨著她的面容欲漸清晰,流光了淚水的眼眶泛紅,一副悲哀的神色攤開在她的臉上,可是,她卻依舊向我走近,彷彿懷著一種怯弱的堅定,最後在距離我半公尺的距離時停了下來。
「主人。」她說,語氣微微發著顫抖,「您曉得我已經把我整個人都交給了您,對吧?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那麼,您覺得我的要求很任性嗎?」
「不,想去理解親近的人是人之常情。」
在這時,我的腦中浮現出一個奇特的問題,是不被重視的人理解更痛苦,還是無法理解重視的人更痛苦?
她將身子彎了下去,隨著膝蓋觸地,終於回到了本來跪坐的姿勢。接著,出乎意料地,她將本先置於膝上的雙手向前延伸,身體沿著手臂拉長的曲線微微傾斜,臉也跟著低了下去,做出近似於土下座的樣子。
我無法看見她此刻究竟是怎樣的表情,只是下一刻,她猶如宣示,但又並不強硬而是語調柔和地說:
「主人您把我撿回來以後,給了我過去從沒有過的幸福。我很沒用,除了撒嬌還有這個身體能討好主人以外,幾乎就沒有什麼能幫上主人的了。雖然您沒有跟我訴苦讓我揪心,但我想一定是有什麼苦衷,至少跟了您這段時間,我沒有一次後悔過,我也總是相信主人的判斷;也許是我還沒能讓您全然放心。那麼,請主人答應我這個任性的請求:讓我繼續待在主人您身旁,我會證明自己不會辜負您的期望。」
我想,或許真有那麼一天,我會說盡那些我未敢說的話語。說不準到了那時,她真的能像我過去無數次接住她那樣,反過來接住我。或許會,或許不會。可能夠驗證結果如何的前提,是我先對她決心的信任,屆時,我會將她從懇求我給予她機會的地面上給拉起,重新讓她站著跟我說話,最終坦然且不顧後果地問她:
「妳想主人拿什麼跟妳傾訴,我的sub?」
對主人的愛是種艱難的愛,對奴也是。
寫在後面:
「主人能夠透露情緒到什麼程度」
這其實依舊是我至今仍在探索的題目,這則故事即是結合我早期理解,以及個人經驗後虛構出的創作。
這個主題我曾在過去的文章提到過:
主人的「人」性
有的人是在起初有著對Dom或者sub的樣板,於是不敢跳脫這一框架,而有的則是如故事中的主人,是嘗試過,但在不斷受挫的情況下,陷入了對於自我坦誠的無助裡。
突破既定框架以及解開心結都不容易,雖然我不太希望人們期盼他人來「拯救」自己,可某種程度來說,我們恐怕真的需要仰仗著機運,期待有人能在這圈子裡撫平自己的傷口。